三十年前4月2日,父亲在肺科医院病房,忍着多日伤痛折磨,劝全家,不要去与医院论理,算了算了,转即歉疚地叮咛:“我支内二十年, 害苦了你妈, 要好好善待,她太不容易了……”天好像怜悯,一连下了许久的雨,持断持续,和着全家心绪。告别仪式, 远在青海商业局的原单位同事,专程来探望了父亲才回去不久。 母亲说,去请居委会阿姨爷叔代致悼词吧。 搀扶着年届七旬的老母, 我一直感受她,年老刚与老伴团聚、一直聚少离多、骤然痛失亲人的痛楚,母亲身子颤抖、无限的悲伤让她嗓音嘶哑。
大约十五岁光景, 母亲从南通到上海,所有的个人信息记录,文化程度一栏,始终标有:“文盲或半文盲”字样。 长我十几岁的大姐说,自己也从未见过父母以上的长辈,我们姐弟妹几人,一向没有“爷爷奶奶、外婆外公”的丝毫记忆。
时代烙印和生活艰辛,时时处处与我们相伴。 1960年8月1日,真感佩父亲的勇气,只身前往青藏高原,那个叫德令哈、柴达木、冷湖的偏僻地区。这天,老北站月台人山人海,支内是一种社会现象。 才2岁半的我,由父母亲轮流抱着,到了绿皮火车边。泪眼婆娑、哭声一片里,再硬气的邻居爷叔、 阿姨忍不住数落起来:“你呀,小囡嘎小,说走就走……”老爸一脸淡定,平静道:“总有人要去嘛,你不去,我不去,支内就是一句空话了。 ”西行列车缓缓地启动了,原本呜咽的声音,突然被什么撩拨,一时大作。母亲从此后,再也没去过月台,她说看不下去。
一晃,几十年过去了,母亲里里外外操持家务的辛酸,笔墨实在施展不开。 每月陋巷里响起“张素仙,敲图章”声音,是个不亚于物质精神饕餮大餐时刻。这个按时汇来的“叁拾圆”, 是全家主要生活来源。 有一次,因为图章一时半刻的遍寻不着,邮递员耐着性子叫母亲不要急,再找找,无奈下,她在邮递员手把手“教唆”下,歪斜着描出了自己名字,一边难为情连连摆手,讲没有文化的苦。不识文断字,却不影响她的手工技活。裹粽子、做针线、纳鞋底、做中式棉裤棉鞋……印象里,母亲为邻居包肉粽、豆沙粽、赤豆粽……永远是我们眼中的一道风景线,哪怕累得腰酸背痛,她是吃硬的,从没半个“不”字,非要帮人粒米入粽才肯罢休。 母亲高寿,是否与名字里有个“仙”字关联,不敢肯定。 但与她一贯善良,乐施好善必有牵连。 她在华阳敬老院的6年半时间里,前后与多位护理员融洽共处, 视她们为自己小辈一样。2018年春节后不几天, 母亲突然摔跤、跌断了股骨,经手术后逐渐康复,华东医院一年后追踪随访、惊讶真是奇迹;新冠疫情突来前夕的某夜,护理员操作失当,母亲左小腿被低温烫伤,瑞金医院诊断,至少三至五个月才能康复,果然,凭与世无争的一贯心态,母亲又是躲过一劫。三十年后的七月初四,大雨滂沱,母亲平静安详地离开了人间。 她存世35692天,离99周年仅差几个月。追思仪式是七夕的前一天,母亲的所有四代晚辈,悉数到场。名闻遐迩的5A级华阳敬老院, 来了现任两位胜似亲人的领导:院长何建芳、护理部主任张爱军,见证了一位平凡又不易的普通老人平凡往事:一位小辈四十多年前接到分配工作通知,即将去安徽滁州报到, 临离开上海之际前来我家话别,母亲见儿子的发小泪水涟涟,自己的傻儿子又外出学农劳动、 没有任何关照,触景伤情,关照这位叫老五的晚辈,侬坐一歇歇,勿走。 说罢,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不远处的一家“秦记烟杂店”走去,毛巾、牙膏、牙刷、肥皂……买了一大包。 眼睛红红的叮嘱,到了外地好好保重自己,空了就给老同学写信,报个平安……
我的娘亲,您人走,人格永在……
母亲走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