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总是起得极早,天刚发白,便听得她在厨房里忙活。 我躺在床上,听见水龙头哗哗地响,知道她又在淘绿豆了。
绿豆这东西,极是平常, 每到夏天总要备些。绿豆性凉,能解暑气。 母亲买来的绿豆,总是粒粒饱满,青翠可爱,倒在白瓷碗里,像一捧小小的翡翠珠子。她将绿豆浸在清水里,那些小珠子便活泼地跳动着, 渐渐沉下去,偶尔有一两粒浮上来, 她便用手指轻轻一捻,看是否坏了。
浸过两个时辰,绿豆吸足了水,胀得圆滚滚的。母亲将水滤去,把绿豆倒进砂锅里, 重新注满清水。 砂锅是旧物,用了许多年,底上有一道浅浅的裂纹,却不妨碍使用。她说砂锅煮绿豆最好,火候均匀,不会糊底。
灶上生了火, 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。 水渐渐热了,绿豆在锅里翻滚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母亲并不盖锅盖,说是怕溢出来。她坐在灶前的小凳上,手里拿着一把蒲扇,偶尔扇两下,也不知是扇火还是扇自己。锅里的水开了,浮起一层白沫,她用勺轻轻撇去,动作极是细致。 撇净了沫,便转小火,让绿豆慢慢地熬。
熬绿豆汤要有耐心。火大了,汤便浑了;火小了,豆子又不烂。 母亲深谙此道, 她能从锅里飘出的气味判断火候。起初是生豆的清气,渐渐转为熟豆的甜香,待到香气浓郁起来,她便知道是时候了。
约莫一个时辰过去,绿豆已经煮得开花,汤色碧绿澄清。 母亲撒一把冰糖进去,冰糖块在热汤里渐渐融化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她不用白糖,说冰糖清润,不腻口。 糖化了,她舀起一勺,轻轻吹凉,尝一尝甜度,若是合适,便熄了火。
煮好的绿豆汤要晾凉了才好喝。母亲将砂锅端到阴凉处, 任其自然冷却。 到了午后,日头正毒,这时候的绿豆汤最为宜人。
盛在碗里的绿豆汤,汤色澄碧,豆粒半沉半浮,上面凝着一层薄薄的“豆衣”,用勺子一搅,便散开了。 喝一口,凉丝丝的,甜而不腻,豆香清冽,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,暑气顿时消了一半。若是嫌不够凉,可以放井水里镇一镇。
有时母亲会在绿豆汤里加一两片薄荷叶,那滋味更是妙不可言。薄荷是她自己种的,随手掐两片嫩叶,洗净了丢进汤里,碧绿的叶子衬着碧绿的汤,煞是好看。 薄荷的清凉与绿豆的甘甜交融,喝下去,五脏六腑都透着清爽。
如今,每到初夏,母亲仍要坚持煮一锅绿豆汤。我劝她用电器,她不肯,说砂锅煮的才好喝。 我只好由她去,只是在一旁守着,怕她烫着。 看她颤巍巍地撇去浮沫,小心翼翼地尝甜淡,忽然觉得,这一碗绿豆汤里,盛的何止是解暑的甜水,更是母亲几十年不变的心意。

2025-06-09 总第1833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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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豆汤里的初夏时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