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人茶事,无关茶艺,亦遑论茶道,然不失茶趣。
幼时家贫,泡茶却非常豪气,特别是夏天, 父母常常在早起出门干农事前便泡一大盆茶,足够一家人吃上一整天,有时甚至吃上两天。
盆子是大的洗菜盆,一盆多用,不洗菜时便盛茶。茶叶多是老鹰茶或苦丁茶,取其价廉,或得之容易,似乎家中常年备有。
夏天,母亲常说,趁凉快,多干点农活,午饭时间常常无限延迟。不到日上中天渐西斜,父母是不回家的,也不让我们回家。即便饥肠辘辘,太阳炙烤得庄稼似乎要冒烟,人似乎要掉皮,也必须把计划的农活干完。 这样,回到家时,无一例外均饥渴难耐。 第一个动作便是端起晨起泡好的茶,彼时早已凉透,父母一人倒一碗,嘟噜咕噜牛饮而尽。 常常连喝几碗,方才舒坦地揩去嘴角的残水。 像干渴的土地下了一场透雨, 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得到了滋润,这才麻利地去准备午饭。
不用问茶好喝与否, 从父母脸上松弛的肌肉, 消去疲倦重新变得有神的双眼,舒服的神态即可知道答案。大人和孩子的口味是不同的,小孩很少喝茶,嫌苦嫌涩嫌麻烦, 不如直接拿着瓢到水缸盛起即喝, 缸中盛的是挑来的泉水, 更方便,更过瘾,更解渴,还没有茶那种微苦微涩的味。
母亲还喜欢用茶水泡饭, 再从泡菜坛子中抓几根咸菜, 咬一口咸菜下一口饭, 吃得津津有味。 我们小孩子也不喜欢,一点油星儿都没有。无可选择时跟着母亲一起吃一顿, 吃完后肠胃仿佛受了百般委屈, 老想着偷一点有滋有味的东西抚慰一下。
家中其实也是有绿茶的, 只是从未喝过,父母说不好喝。茶树长在菜园子的土坎边或山上。 那时还没有明前茶贵如黄金的概念, 只知道加工好的茶叶可以卖钱。 于是,摘茶的时间到了,母亲叫上我们,背起小背篓,摘上一把即反手放入背篓。 加工茶叶多是在晚上, 不耽搁农活。在土灶上一番翻炒后,将茶叶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簸箕。母亲弓着身子,双手在簸箕中用很大的劲儿揉捻, 揉捻好的茶叶摊开,太阳好时自然晒干,没有太阳的日子就在灶上烘干。 加工好的茶叶悉数拿到集市换成钱。
工作后, 不喝茶的我们有自己的办公室, 也学着那些坐办公室的前辈们泡茶喝茶。成千上万一斤的茶当然喝不起,价格一般的绿茶抽屉中四季常备。 喝习惯了, 有时忙起来一日不喝总觉得心中缺了点啥。 没事时看着茶叶在冲入的沸水中舒展,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,好像浓睡后醒来打着哈欠伸一个懒腰, 重新活力充沛地拥抱这个世界。品咂一口,清香鲜嫩,最初的微涩后,淡淡的回甘来,像整个春天在舌尖舒展开来, 像无边的草色在原野蔓延。
小时候缺乏耐心和静气,习惯浅尝一口便下断论, 长大后再喝老鹰茶苦丁茶,却也别有一番滋味,起码远胜一瓢凉水。
父母随着子女入城居住后, 也开始喝绿茶。老鹰茶和苦丁茶却很少喝了,茶泡饭也不再吃了。 想起父母说的绿茶不好喝的话语, 想起妈妈吃着茶泡饭有滋有味的样子,一半是哄小孩,一半是哄着自己的心吧, 在意念中收获着特定日子的茶趣,三分淡定,一分怡然,过着虽苦犹乐的每一天。
陆羽说:“啜苦咽甘,茶也。 ”
凡人茶事,也就是啜苦咽甘吧,入口有苦味,咽下后总能咂出余甘,并在余甘中安然地将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。


凡人茶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