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年光阴像条漫漶的河,把童年记忆里那个总在玻璃罐前忙碌的身影, 泡得有些模糊。直到这次赴北京她的新居,我才看清姑妈戴如琴———93岁的她,头发已白如霜雪,背脊却仍挺得笔直, 桌案上摊开的实验报告,红笔批注的字迹力透纸背,丝毫不见老态。她正低头核对一组真菌多糖的检测数据,听见动静抬头时,眼里的光比窗外的蝉鸣还要清亮。
“小时候总偷你罐子里的芦荟胶抹手,被你追着打呢。”我笑着打趣,她也笑,眼角皱纹堆成细密的网,“那时候哪顾得上,满脑子都是怎么把芦荟里的好东西提出来。”闲聊间才知,那些年她埋首的“罐罐”,竟与屠呦呦在同一间实验室里的青蒿研究遥遥相望。同为中国中医研究院的研究者,她们共用过一台老旧的离心机,在深夜的走廊里碰见过彼此带着药香的身影———一个在青蒿素里找抗疟的答案,一个在中华芦荟中寻抗辐射的可能。
书房的书柜里,最显眼的不是奖状, 而是一摞摞实验记录本。 1987年的那本,纸页脆得像枯叶,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层析图谱, 旁边有行小字:“第47次提取,芦荟苷纯度78%,仍需优化。 ”她指尖划过那行字,轻声说:“那时候和许锦良教授熬了三个通宵, 就盯着冷凝管滴液,一滴一滴记数据。 ”后来,这些“滴液”凝成了抗辐射软膏,成了抗癌辅助胶囊, 经临床实证,中华芦荟的药用价值终于从古籍里的“治疥癣”,变成了现代医学里可测量的疗效数据。
她的研究从不止于芦荟。晚年转向真菌多糖时,家人都劝她歇着, 她却搬了台显微镜到卧室,说“真菌的菌丝像老太太的银丝,藏着治心病的宝贝”。那些年,她带着学生跑遍云南的原始森林,采回的菌子装了满满一后备箱, 在实验室里熬出的药液,竟真的在动物实验中显露出保护心血管、抑制病毒的作用。“中药不是慢郎中,是没找对打开方式。”她说这话时,正用放大镜看着一张真菌孢子的电镜照片,像在端详一件稀世珍宝。
“您这些成果,够申报诺贝尔奖了吧?”我话音刚落,她正往试管里加试剂的手顿了顿,随即笑了,“奖是给别人看的,药是给病人用的。 我这身子骨,多做一组实验,比拿什么奖都实在。”阳光穿过窗玻璃,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,也照在那管冒着细小气泡的试剂上,气泡升得很慢,像她走过的七十年科研路,每一步都沉得扎实。
四十年未见,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皱纹,却没能磨去她眼中对科研的热忱。她或许从未想过“伟大”二字,但这份以生命丈量科学的执着,这份对科研纯粹到极致的坚守,早已在时光里为她镀上了最厚重的勋章。
离开时, 阳光透过窗棂,落在她伏案工作的背影上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人生来就不属于聚光灯,他们只愿做科研路上的苦行者,用一生的专注,为中医药的传承与创新, 写下最动人的注脚。姑妈戴如琴,便是这样的人。

我的姑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