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良骏
近日,我约老友才君去南京栖霞山访秋。 才君患重病,虽生命无忧,手术后却再不能说话,终日郁郁寡欢,我陪他来看树,要把他从颓废中拖出来。
半山腰,满眼皆是乌桕树,枝干挺拔,蓬勃向上,间或有根扶疏的枝,斜斜地伸向半空。 我们无意中闯进了乌桕世界。 放眼望去,片片红叶在风中轻舞;仔细看,却不尽是红。 满山满坡,红棕,红黄,红绿,浅红,黄棕,金黄,翠绿,黄绿,淡黄……像是哪位粗心的画家打翻了颜料瓶, 把山染成了无法形容的艳丽;又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设计师,尽一生的才情,为山披上了华服。 满山红叶大多是乌桕叶,五彩斑斓,美不胜收。 傍晚在鸡鸣寺坐听梵音缭绕,疑似天籁。 才君终于展开紧锁的眉头,若有所思地欣赏美景。
山上有各种树,雪松、银杏、杨柳、紫槿,更多的是乌桕,高低参差,各有风姿。 我向他介绍一棵棵树,那株坡旁的乌桕,很年轻,树皮保留着浅浅的绿色,枝干还没有很多分杈。 树顶有一簇叶,在雨后的清晨, 向初升的朝阳展开微笑,翠绿中含着一抹羞涩的嫩黄。 微风吹过, 那簇树叶率先活泼地跳动起来,像豆寇少女唱起初恋曲。 它们的低语是什么? 它们一定在说,当年轻的时候,要牢牢握紧手中的珍奇,千万不要毫无理由地扯断忽隐忽现的情丝。
那株守在半山腰的老乌桕, 已被风霜压弯了腰。 它低俯苍劲的头,把大半身子弯向大地。 在大片被命运扭曲的枝干上,没有一片叶子,只有乌黑干裂的树皮。 而在横向对面山坡的一小段枝干上,却密密地长满红里带绿的树叶。 当风儿吹过时,叶子挤挤挨挨,挣扎翻卷,唱起了不屈的歌。 它们诉说曾有过的苦难,歌唱“千磨万击还坚劲”的不易。 那段残存的生命,是它长长的叹息。
屹立在风口的那株乌桕, 全身披着绚丽多彩的金装。 树梢是粉红的一片,树干中间蕴含棕红的希望,左面似穿着红黑相间的礼服,右面却披着透明的绿纱。 树根上有两条婀娜的枝,徐徐地向上舒展。 轻风拂过,这两根枝条摇曳欢舞,似乎要把太多的柔情诉说。 顶端有两片特别黑的叶,就像徐娘半老仍顾盼流转的双目, 多情又娇柔。 这株奇特的树,恰如历尽沧桑的女子,岁月无情人有情,在秋天,依然别具一格,赏心悦目。面对风云变幻并不逃避, 它只是矜持地沉默。
这株躲在亭子后的乌桕, 似黑夜的哨兵。 它站在这里,悄无声响,象在凝神思索。 风悄悄地问,它只轻摇树叶,不低头也不回答。 鸟儿停在枝头聒噪, 它依然纹丝不动。“此语尽在无言中”, 生而为树,一定有太多的遗憾,没法改变时,直面世间,沉默是金!
那株路边的小乌桕, 它细弱的枝在风中摇晃,几次缠住我的脚,拉住我的衣角。 我轻握枝条, 感觉到它一阵阵的颤栗。你想留住我?此山纵是仙境,我还是要回去。 各人头上一爿天, 陪伴自己的没有别人,只有命运。 小乌桕,记着,生活就是适者生存, 活着就该拼搏。 即使背负千斤重担, 决不能低头弯腰! 小乌桕点点头,它听懂了。 这句话,老朋友,你也一定要记住了。
远远看去,山顶的乌桕一片金黄,片片落叶如小鸟疲倦的翅膀,忽闪忽闪,停在路边,留在地下,落在心上。 只有红透了的叶,在感受秋的召唤之后,积聚了太多的爱,才以身相殉。 为永远不再分离,它们回到了树旁,这是叶子最美的归宿。我们挥手告别, 满山的乌桕树静静地注视着我们,只有风儿沙沙沙、沙沙沙地在说, 细诉我那尚未讲完的故事……下山后,才君用笔写下一句话:“我明白,人,怎能活不过树。 ”我长舒了一口气。

人怎能活不过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