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深秋的夜晚,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闯进了我家阳台。
那时的我还没满十二岁, 住在工厂家属院里。一排排灰砖楼整齐排列,密密麻麻的就像鸽子笼。 我家在顶楼,阳台没封,一圈栏杆围着。 夜深人静的时候,能听见远处山风呜呜地翻过山梁,混着机器低沉的轰隆声。那晚,灰鸽子跌跌撞撞地落在了我家阳台的水泥栏上。
父亲推开门,我也轻手轻脚跟了过去。角落里缩着一只灰鸽子,羽毛乱蓬蓬的,胸口急促地起伏着,脚上还套着红色的脚环。它倒没显出怕人的样子,大概是连扑腾的劲儿都没了。父亲转身舀了半碗米, 又接了一盏清水,悄悄推到它跟前。鸽子迟疑片刻,终于低头啄起食来。瓷碗被鸟喙敲得叮叮响, 在这安静的秋夜里,听得格外清楚。
那晚我很兴奋,翻来覆去醒了好几次,每次都要起身往阳台上瞅一眼。那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家伙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弹,脑袋深深埋在翅膀底下,远远看去活像个毛茸茸的灰色线团。偶尔有车灯从外面扫过,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,也没能惊动它的好梦。
第二天醒来,天色灰蒙蒙的,细雨若有若无地飘着。那只鸽子正低头用喙梳理着羽毛,看上去精神头好了不少。父亲站在一旁轻声说:“雨停了,该让它走了。 ”我心里头有点舍不得,可也明白这小阳台终究留不住它。
我们去楼顶放鸽子。父亲捧着它走在前面,我跟在后头, 楼梯湿漉漉的, 踩一步就吱呀一声。楼顶的风迎面扑来,远处的山影朦朦胧胧的,雨雾里墨绿的树林时隐时现,就像一幅还没干透的水墨画。父亲把鸽子递到我手上,轻飘飘的,温热透过细密的羽毛传到掌心,还能觉出它微弱的心跳。我松开手时它竟呆住了,愣愣地站在我手心里,像是忘了怎么飞似的。我没辙了只好双手向上一托———它这才振开翅膀冲进了灰蒙蒙的天空。
灰影掠过晾衣绳,越过楼房,朝着远山的方向飞去。他翅膀扑打的节奏有些乱, 但始终没有回头。 我们站在楼顶,目送它变成一个小黑点,最后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。父亲拍拍我的肩:“能飞走的都是好的。 ”
这么多年了,那个雨天的画面总是不经意间闯入脑海,手心似乎还残留着鸽子暖烘烘的温度。那只鸽子后来飞哪儿去了呢?它找到能安心落脚的地儿没有? 可更多时候,眼前晃动的还是雨中那少年的身影———它摊开手掌,托起的那点自由虽然渺小,却仿佛把整片天空都撑了起来。
如今父母都已退休,搬离了厂区。 前阵子回去,几只鸽子落在阳台上咕咕叫个不停。它们会不会是当年那只鸽子的后代呢?还是说只是碰巧飞来的过客?没人能给我答案。就像那个秋雨淅沥的早晨,我们放飞的究竟是只鸽子,还是某种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———谁又说得清呢。
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,和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。只是手心里的那点暖意,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溜走了,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。
雨鸽
